“西安,你让我感到陌生。”工作间隙,抢票失败的蔡宛在朋友圈发布了这样一条动态。
这不是她第一次期待落空了。早在3月,原创民族舞剧《红楼梦》西安站开票当天,即便实行实名制限购,场次也拉满至七天七场,依旧“开票即售罄”。
这种火爆程度让蔡宛感到意外,但她也早做好了心理上的准备。近两年,慢慢的变多的西安市民涌入剧场,不少剧都成了“烫款”。在以陕西大剧院为核心的各个剧院里,也悄然汇聚着慢慢的变多的戏剧迷——他们自嘲地称自己为“剧院韭菜”,但对于“被收割”,他们心甘情愿、乐此不疲。
刘佳乐是爱乐剧管的尊享会员,这是在陕西大剧院购票平台上年消费8000元以上才可以获得的“稀有”身份。吸引她频繁走进剧场的,来源于戏剧让人从真实的生活中抽离出的冲击和快感。
“印象最深的是在去年9月,即便我坐在剧场里二层‘山顶’,但当听到音乐剧《来自远方》的演员唱响《Me and the Sky》时,我感觉自己浑身都在发麻。”刘佳乐描述,那是一种演员用个人能量把剧院空间都填满的感觉,“即便我离舞台很远,也依然会被这种张力所震撼。”
一旦身临剧场,戏剧的魅力火花也就在此闪现。一部完整的戏剧由观众、演员、剧场共同构成,开演后的每个当下都是“绝版”。在上海读书的四年期间,刘佳乐奔波在各个剧院,看了70多场剧,也把看剧的习惯保持了下来。
“2019年时,西安市面上不仅剧目少,且大多为国外引进剧,票价贵、场次少,导致我看剧的频率断崖式减少。”刘佳乐回忆,当时需要抢票的剧很少,往往开票后几个月都是“彩虹票板”(指由于卖出的票少,票板呈现出不同价位的颜色)。为了还能看到更多的剧,操心的剧粉也会帮忙宣传:“来张票子,救救陕剧!”
不过,情况随着音乐竞演综艺《声入人心》的播出逐渐改变,音乐剧火速闯进了大众的视野。“2022年时,西安能看到的引进剧和国产剧都变多了。尤其到了今年,剧目数量更是井喷。”今年刘佳乐的看剧计划已经排了10部以上,每个月都要往剧院跑,“钱包是肯定保不住了,谁来救救我的钱包吧。”
▲陕剧购票平台,实付消费金额1元=1成长值,成长值≥8000可升级为尊享会员。受访者供图
开元大剧院戏剧项目负责人李凡从事戏剧工作近20年,作为一线戏剧人,对西安戏剧市场的变化更有感触:2020年以前的戏以题材和IP为导向,大型制作机构或大型文学题材是主要购票点。这两年涌现了一大批以年轻女性为主的新观众,他们因为综艺、明星产生的巨大声量第一次走进剧场,也推动流量明星站上了戏剧的风口浪尖,占据市场的主导。
李凡举例,综艺《向往的生活》中频繁提及的《暗恋桃花源》,由抖音《陈佩斯父与子》延伸关注到的话剧《惊梦》,以及流量明星参演的一众话剧,如肖战的《如梦之梦》、邓家佳的《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》等,“这些流量加持下的戏剧引进西安后,票都卖得很好。”
但要留存住因“流量”而走进剧场的观众,最终还要靠长期稳定投入市场的高质量戏剧作品。而“选品”,则是一件兼具理性与感性的难题。李凡认为,抛开流量和明星,艺术本身就值得让人被吸引。
正如陕西大剧院官方公众号简介描述的那样:“天生具备审美自觉与艺术偏好。用艺术,做你精神世界的伙伴。”戏剧锻造着一座城市的文化气质与氛围,剧院在其中扮演着很重要的“艺术推广人”角色。今年,陕西大剧院注册会员已超61万,全年演出量超800场次。
体验是私密且个人的,大部分体验都难以分享,而共享了同一剧场空间的观众之间,无疑拥有着体验的“最大公约数”。
话剧九人每场演出结束后,都会邀请观众面对面建群,实现观剧的“长尾效应”。近些年,这样操作的剧组慢慢的变多了。
在刘佳乐的微信列表里,活跃着二十多个与戏剧相关的微信群,“有官方建的,也有剧迷私下拉的‘亲友群’。大家在里面收票、出票,共享开票信息,也会闲聊观剧体验、甚至日常生活琐事。”刘佳乐笑称,加入一个群,就会加入更多的群,“群成员重合度特别高,毕竟看剧的,来来都是同一波人。”
因为剧迷大部分为年轻人,又因为同样的兴趣爱好聚集在一起,所以剧院大厅里常常能看到“抱团”聊天的群友。有剧迷还会提前约好,在演出开场前互换剧的无料(词源日本,指用于宣传、安利的无偿周边产品)。刘佳乐说,虽然她很少与群友搭伙,但每次在蹲演员SD(Stage Door,演出结束后,观众可以在出入口排队与演员互动)时,总能碰上四、五个熟面孔。
当人们来到剧场,虚构与真实、远方与附近、线上与线下之间的区隔便就此打破。这里不单是戏剧表演的场所,也是集体仪式和社会聚会的空间,人与人、人与城市都会在这个空间发生联结。
随着西安引入剧目的增加,也有人选择跨省来西安看剧。李凡和记者说,“重庆、长沙、郑州等城市距离西安很近,坐高铁3小时内就能到。从2018年起,我们联合陕西省文旅厅打造了‘三小时经济圈’,希望能够通过引进艺术品质高的演出,吸引到中西部地区省会城市及二线城市的消费力。”
据陕剧官方统计,2023年共有13579位省外观众来到西安,剧场里也能常常见到拎着行李箱前来的观众。为了回应这场奔赴,剧院也颇费心思:外省观众凭交通凭证,便能领取集吃、穿、住、行为一体的陕西特色“看剧礼包”。
“我们会筛选出对艺术有情怀的工作伙伴,大家都希望能把打动自己的剧,通过好策划推出去,打动更多的人。”李凡认为,热爱无法培养,如果剧场人没有热爱,仅凭微薄的薪水,很难走下去。
虽然剧迷们也会抱怨陕剧“购票小程序崩溃”“价格背刺”等问题,但在社交网络上,陕剧的官方“整活”受到了全国各个IP用户的一致称赞。剧场全景AR选座、纪念票根和周边、野生周边发放专区、免费活动讲座……甚至歌剧厅的卫生间门口都安装了细节到坑位数量、氨气指数的电子屏。李凡说,“常常能听到有外地观众开玩笑说,‘希望陕剧代管全国剧院’。但我们只是站在观众的角度,多考虑到一些细节而已。”
当一个良好的剧场生态循环起来,戏剧,便像一颗颗接连掷入湖水的石子,让城市不断荡漾出新的活力。
有剧迷为了抢线下发售的限量半价票,凌晨三点赶到剧院排队;有剧迷洋洋洒洒写下千字长文,分享抢票经验;有剧迷趁周末辗转各个剧院,两天连打四场,把时间塞得满满当当……
当“剧场热”席卷西安、剧迷大呼“重大利好”的当下,本土戏剧行业从业者呢?
去年3月,戏剧演员李柏潮参演了一部西安驻场话剧《你好,我找Smith》。这部剧由上海戏剧厂牌“一台好戏”制作,已在上海驻演3年,主打小剧场模式,仅130个座位,人均票价100-200元左右。
演出开场前,有粉丝聚在前厅散发无料,她用剧里的梗自制了一沓贴纸,“已经看了很多遍了,就当我是打小广告的吧。”而现场像她这样频繁买票观演的粉丝,不止一人。
即便有黏性大的观剧群体和成绩卓著的制作团队,这部戏在西安也只“存活”了不到6个月。李柏潮说:“一方面,西安的演出环境跟北上广存在一定差距,观众体量无法支撑起驻场成本;另一方面,驻场式演出会跟着时间流逝不断消耗现有的观众,但没有专业的宣发引入新观众。”
戏剧的即时性、现场性特点决定了其没办法实现规模化量产,戏剧人很难通过一部作品实现“一劳永逸”。剧迷能够最终靠购买不同戏剧的票满足观剧需求,但对演员来说,却只有通过驻场或巡演,才可能正真的保证每月稳定的收入。
李柏潮向记者算了一笔账:一场戏的排练周期通常在一个半月左右,薪酬按实际排练天数日结,200元/天已经算是业内的较高水平;正式演出后,演出费按出演场次结算,大部分戏只演一轮,每周演2场左右,共8-10场。2019年时,李柏潮的演出费在300-400元/场,到现在涨了一百元左右。
“西安缺少可以周期性复排、有稳定票房收入的戏剧作品,票房也会被多方分账。戏剧演员需要更加多的试镜谋求更多演出机会和收入,而西安本土的演出项目稀缺,‘僧多肉少’,支撑不起演员的需求。”李柏潮说。
这种收入不稳定的状态也导致了大部分演员都“身兼数职”。李柏潮也干起了小学戏剧教育,自己拳拳到肉的现场表演经验,能给授课提供更丰富的内容。
业余时,他会参与一些戏剧的幕后工作,参加戏剧、脱口秀比赛。有演出机会,就全力以赴试镜——李柏潮依然记得,十多年前那个雨后初晴的午后,他在陕西人民艺术剧院售票大爷的撺掇下摸进了剧院二楼,第一次看了场话剧,记得那份惴惴不安,还有心底的蠢蠢欲动。
而曾经在舞台上和他一起共事的伙伴们,有人投身影视行业,做导演、演员;有人换了城市,但依旧在戏剧行业里沉浮;有人留在西安,进了稳妥的剧团全国巡演;也有人继续东奔西跑地试镜,争取站在舞台上的机会——只不过,也需要做一些剧本杀NPC之类的工作补贴生活。
不过好在,随着戏剧越来越“出圈”,业内外关注的目光也慢慢变得向戏剧行业聚焦。
去年7月,西安戏剧学院被列入陕西省2023年度第二批拟申报设置本科学校名单,校区正在加快筹建中;
位于西安高新区丝路科学城的西安大剧院正在建设,将在今年年底举办首场演出;
而作为戏剧产业前沿的听风者,又是戏剧创作的探路人,剧院也在努力为本土戏剧行业争取更大的发展空间。
“开元大剧院以戏剧演出为核心,如果没有自制作品是很奇怪的事。”李凡说,剧院从去年年底就把关注转向自制剧,目前已经制作了西安版《驴得水》《枕头人》、儿童剧《我和大圣的一天》等作品。
初次之外,陕西大剧院还在尝试一些新形态,比如直播,比如沉浸式。前不久,开心麻花《开心聊斋·三生沉浸版》在西安高新果核剧场迎来首演,也将推进打造西安首个沉浸式演艺新空间。
有人说,看戏只有0次和无数次。采访中,刘佳乐、李凡、李柏潮都不约而同、反复提及同一个话题:走进剧院。一旦跨过那道想象中的门槛,便会爱上在剧场里做梦的感觉。
李凡尤其强调剧院对人“感受力”的影响:“当观众与演员共处同一屋檐下,因为一段表演产生共情、感动——这种瞬间是能让人一辈子种在心里的。戏剧埋下的种子会慢慢发芽,让人去向往人之善、向往生活里的美。看电影、看剧需要隔着一个屏幕,但舞台——在一瞬间,就能把人的一辈子改变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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